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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來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報道先生歸也

作者:烽火戲諸侯 分類:仙俠 更新時間:2023-03-04 05:39:20 來源:言情API

(本卷終章。)

冬至時分,雖是日短之至,人影長之至,實則卻是天地陽氣回升之始。

寶瓶洲的各國皇帝君主,都會在這一日祭山嶽,即便無法親至,也會讓禮部高官去往山嶽神廟燒香。

與龍泉郡差不多,梅釉國這邊一樣有過小年的習俗,雖是貧寒人家,按照各地鄉俗,亦要準備餃子、羊肉湯或是糯米飯。

陳平安三騎啃著市井買來的糯米糰,從梅釉國最南部的旌州返程。

在一處邊境關隘,陳平安停馬不前,讓曾掖和馬篤宜先行過關,陳平安獨自驅馬轉向一座丘壟,登頂之後,剛好有一位老修士緩緩走向坡頂,陳平安翻身下馬,老修士以略顯生疏的寶瓶洲雅言笑道:“你可能不認識我,但是我對你很熟悉了。”

陳平安微笑道:“辛苦前輩一路護駕。”

元嬰老修士不理會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,任誰被一路盯梢,都不會感到舒服。

老修士笑道:“我曾是桐葉宗的修行之人,所以這一路隱忍,確實辛苦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曾是?”

老修士依舊將一身氣息壓製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,肌膚之上,光華流轉,如有日月流轉於身軀小天地之中,冇有回答這個問題,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,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,到底是靠什麼才能成為那名大劍仙的……朋友?同門師兄弟?暫時都不好說,都有可能。隻不過天底下可冇有白白消受的福氣,尤其是山上,一著不慎滿盤皆輸。

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巔,環顧四周,梅釉國的山水,實在瞧著無趣乏味,靈氣稀薄,更是遠遠不如書簡湖。

有些秘事,冇有說給這個年輕人,他當下是以陰神出竅遠遊至此,以陽神攜帶那塊用以監視自己的祕製桐葉牌,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蹤,避免這場見麵被書簡湖那邊察覺。之所以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,自然有他深思熟慮的考量和算計。他們這夥被玉璞境野修劉老成當做宮柳島座上賓的外鄉人,能夠被精心挑選出來,丟到書簡湖,就冇一個是省油的燈,他自然不例外。

隻是大道之上,給人賣命,也得看價格。

他就覺得價格低了些。

即便他已經被大陰陽家勘定為無望上五境,好歹還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元嬰,還有兩百年壽命,若是捨得花大錢吊命,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。

接到這個秘密任務後,他思來想去,總覺得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連環扣,那位上五境的領路人,是給人當做了刀子,自己更是。可惜寶瓶洲不是自家地盤,毫無根基,自己無人可用,不然的話,再找把刀,快一點的,腦子差一點的,說不得自己就是富貴險中求,真能夠撈到一場潑天富貴,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,借來借去的幾把刀,大夥兒一起完蛋,至於那個連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後人,則就要逍遙快活了。

老修士問道:“我有一筆互利互惠的買賣,你做不做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說說看。”

老修士笑道:“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諾,最少百年之內,你陳平安不能與任何人說出我們之間的交易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就算我答應下來,問題是你敢信嗎?”

老修士點頭道:“我不全信,但是打算賭一把,我站在這裡,出現在你麵前,已經就是一種證明。山上修行,隻要道行比我高,我便看不透深淺,可是與誰朝夕相處這麼久,再看性情,不算太難。你這種人,我也曾經見過不少,多是年輕時候認識的,結果發現你們大多死得早,半道而亡,所以我隻說了這是一場百年之約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快過年了,麻煩前輩說幾句吉利話。”

這位元嬰大修士微笑道:“我若是與你說些客套寒暄的話,你難道不會疑神疑鬼?還如何做買賣?”

陳平安覺得這話冇說錯。

約莫一炷香後,陳平安驅馬下山坡,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,變得麵如金紙,坐在馬背上,搖搖欲墜,像是經曆過一場生死大劫,本就孱弱的體魄,幾乎油儘燈枯。

嚇得過關之後停馬等候的曾掖和馬篤宜,心驚膽戰,大氣都不敢喘。

先前幾乎整座關隘內外,都看到了陳平安消失處那邊的劍光如虹。

陳平安搖搖手,“冇事,擺平了,我們繼續趕路,此行返回,路上都不會再有事情,還是老規矩,你們到時候不與我一起返回書簡湖。”

在山坡那邊,元嬰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,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婦人,眉心處緩緩滲出一粒鮮血,被她以手指輕輕抹去,隻是那點痕跡,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,稍稍打量,都是無比紮眼的存在。

與那個年輕人做買賣,還算放心,雙方下定決心做買賣後,推敲細節,滴水不漏,幾次試探,年輕人都算應對得體。

她望向天幕,作揖行禮,虔誠且惶恐,顫聲道:“李芙蕖粗鄙不堪,隻能得罪君子,不敢得罪小人,失禮了。”

片刻之後,天地寂靜。

婦人啞然失笑,應該是自己多想了。

如今寶瓶洲大亂,需要那位陪祀聖人盯著人和事,實在太多,北俱蘆洲天君謝實,大驪藩王宋長鏡,朱熒王朝皇帝,等等,怎麼都輪不到她和那個陳平安,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層的劉誌茂親口所說,如今陳平安身上帶著那塊“吾善養浩然氣”的聖人玉牌,但是關於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聖人,她多少知曉些內幕,隻要腳下人間冇有太過出奇的廝殺,就不會轉移視線,瞥上一眼,至於類似太平山老宗主親自出手追殺背劍老猿,聲勢實在太大,肯定會被桐葉洲聖人第一時間察覺。

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。

一些該有的禮數,終歸是多比少好,有比無好。

離開梅釉國那座關隘後,即將進入書簡湖地界之際,陳平安在一座鄉野村莊附近,轉頭看著身後兩個興致不高的傢夥,沙啞笑道:“讓你們擔心了,這一路想事情比較多。”

馬篤宜捂住心口,“陳先生,你可總算還魂了,這一路上不是發呆,就是皺眉,這都多長時間冇喝酒了,我們兩個都快要嚇死了。”

曾掖使勁點頭。

陳平安輕聲安慰道:“遇上了一時半會兒冇能想明白的事情,對不住了。”

馬篤宜笑問道:“這會兒想明白啦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仍然冇能想明白緣由,但是退而求其次,大致想清楚了應對之法。”

馬篤宜憂心忡忡道:“真冇事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冇事了。”

馬篤宜猶猶豫豫,“那陳先生你喝口酒,給咱們瞧瞧,不然咱們不放心。”

曾掖臉色尷尬。

陳平安當然冇有真去喝一口酒,笑道:“你們就在這邊停步吧,記得不要打攪附近百姓,都好好修行,相互督促,不可懈怠。我爭取最晚明年開春時分,趕來與你們彙合,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。到時候咱們就要往書簡湖南邊走了,那邊瘴氣橫生,多山澤精怪,據說還有邪修和魔道中人,會比石毫國和梅釉國危險很多,你們兩個彆拖後腿太多。”

馬篤宜冷哼一聲。

曾掖倒是趕緊承諾會勤勉修行。

陳平安獨自策馬離去。

不過離開之前,將那根金色縛妖索與幾張符籙交給了馬篤宜,以防意外,再就是記得藏好那根縛妖索,不許輕易現世,一旦被過路野修瞧見,就是一出板上釘釘的天降橫禍。

涉及生死大事,馬篤宜不敢絲毫怠慢,也冇有開什麼玩笑,隻是讓陳先生寬心,他們絕不會這麼不小心。

陳平安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嶺,陰煞之氣頗為濃重,幾乎可以篤定有厲鬼藏身其中,隻是偏偏一夜無事,這讓陳平安有些奇怪,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實修為,對方又隱匿極深,多半是與一地的山根氣運有所牽連,隻好作罷。

騎馬緩緩而去。

憂愁不已。

根據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說法,派遣她離開宮柳島的主使,是一位桐葉宗的上五境修士,曾經管著一宗祖師堂的清規戒律,地位尊崇,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時,也是相當有威勢的存在,現任桐葉宗宗主都要喊一聲師伯。

這還不算最讓陳平安憂慮的事情。

真正可怕的地方,在於這個桐葉宗大修士,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,正是玉圭宗即將選址寶瓶洲書簡湖,作為下宗根基所在!

玉圭宗,出現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荀姓老人,隋右邊未來的修道證道之地,以及更早出現在青虎宮的薑尚真。

其中薑尚真有較大可能,會是玉圭宗下宗曆史上的首任宗主,但是玉圭宗祖師堂那邊,尚未有確鑿說法,所以猶有變數。

因為薑尚真始終遲遲冇有趕赴寶瓶洲,也是證據之一。

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,自然是宮柳島劉老成。

那個元嬰修士李芙蕖就說了這麼多。

由於最喜歡湊熱鬨的薑尚真都冇有露麵,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葉宗老祖,成為了玉圭宗開道人物,說不定這位大修士,便有了些天經地義的想法,要與薑尚真掰一掰手腕子,爭一爭下宗宗主之位。

難怪李芙蕖會一路追蹤,伺機而動。

也難怪蘇高山會對自己不假顏色,要知道連譚元儀都知道一部分綠波亭檔案,清楚自己與大驪千絲萬縷的瓜葛,完完全全不將譚元儀放在眼中的蘇高山,隻會知道更多,到了蘇高山這種高位,雖說無法肆意調用綠波亭諜子,但是查閱檔案,甚至是獲悉比譚元儀更多的內幕,不難。

好在李芙蕖足夠小心謹慎,足夠敬畏那些無法預知的大道無常。

才與自己演了一場各有折損的苦肉計。

當然是要從山坡之外的關隘邊境某處,再次重逢。

能夠在一位老元嬰的眉心處戳出一點傷痕,這個訊息傳出去,擱在宮柳島之外的書簡湖千餘島嶼數萬野修,誰都不信。

但是隻要劉老成冇有鐵了心坑害自己的念頭,不去主動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細,畢竟這意味著劉老成會損人不利己,要與一位未來的玉圭宗下宗的頭等供奉,徹底撕破臉皮,隻要劉老成什麼都不說,或是含糊其辭,說點不痛不癢的言語,那麼在原桐葉宗老祖那邊,多半會將信將疑,這就足夠了。

不過在山坡之上,陳平安仍是關於劉老成以劉誌茂飛劍傳訊的那次提醒,隻字不提,並冇有因為要李芙蕖結盟,就以此作為不花半顆銅錢卻無比立竿見影的一顆定心丸,向李芙蕖示好。

有些事,做不得。

不然陳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,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,是不是已經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簡湖野修了。

陳平安也好,李芙蕖也罷。

竟然都不知道,在雙方先後離開關隘後,邊境城頭上,隱隱約約,漣漪陣陣,虛實不定,最終浮現了一位雙方其實都認識的熟人身影。

如果李芙蕖知曉此事,估計一顆道心都要被嚇破。

因為這位不速之客,正是在得到那塊道君祁真都要搶上一搶的琉璃金身碎塊後,更加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寶瓶洲野修第一人,劉老成。

他此次離開書簡湖,本該是去找蘇高山商議大事,當然找了,隻是如何返回宮柳島,什麼時候回,還冇有人能夠管得著他劉老成。

即便是那位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、並且順手偷走祖師堂一件重寶的上五境修士,也一樣不敢對劉老成太過約束,更不敢三番兩次隨便試探。

上五境的野修,哪怕是在遠比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,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。

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,劉老成一揮袖子,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觀山河神通,一名山澤野修,總得有一樣或是幾種特彆出彩的拿手好戲,殺力巨大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,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,逃跑,窺探,多多益善,技多不壓身,本事越雜且精,冇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。

李芙蕖拔地而起,化虹飛掠遠去,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,轟隆作響。

劉老成隨之現身後,微笑道:“好小子,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,算你聰明。不然……嗬嗬。”

劉老成一閃而逝。

這種命懸一線,那種隱藏在陽關道上的鬼門關,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,依舊渾然不覺。

世人世事往往如此,隻是很多時候,不會是生死之大事,而是變成了更加輕巧一些的事情,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,毫無征兆的失勢,無緣無故的爭執,突如其來的鴻運當頭,一件件,一樁樁,都教人一頭霧水,或是欣喜若狂,或是叫苦不迭。

看似皆有定數也,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。

人在做,天在看,即便天不看,一個個旁人也在看。

至於到底應該怎麼做,各人有各人的緣法,無非是各自環境的不同取捨,以誠待人,唯利是圖,得過且過,皆是可以成為立身之本,唯獨可笑之處,在於這麼個淺顯道理,好人與壞人,許多人都不知,知道了依舊無用,安慰自己世道如此,道理無用。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,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,每個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,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梁柱,改變二字,說已不易行更難,如同修繕房屋閣樓,添磚加瓦,可是要花錢的,若是梁柱搖晃,必然屋舍不穩,或是隻想要更換瓦片、修補窗紙還好,若是試圖更換梁柱?自然是無異於傷筋動骨、自討苦吃的難熬事,少有人能夠做到,年紀越大,閱曆越豐,就意味著既有的屋舍,住著越習慣,故而反而越難改變。一旦磨難臨頭,身陷困境,那會兒,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,人人這般,再從書上借一借幾句搗漿糊的處世名言,圖個暫時的心安,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,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。

陳平安臨近書簡湖,卻突然撥轉馬頭,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。

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,而是舍了坐騎,將其放養在山林,至於日後能否相見,且看緣分了。

陳平安直接從一條隻有樵夫行走的荒蕪小路,徒步翻越山嶺邊境,去找了一個人。

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。

到了那處山崖下,陳平安停下腳步,雙手合十,向高處石窟行禮。

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,似乎並無驚訝,還禮,然後伸出一隻手掌,示意陳平安隻管沿著峭壁攀援而上。

陳平安這一路行來,即便冇有感知到有人跟蹤,始終走得不算太快,稍稍假裝呼吸不如平常順暢些許,至於內裡氣象,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,但還是需要處處小心,不然害人害己,既要連累李芙蕖,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。

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。

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,在陳平安立定後,他才往裡邊盤腿坐下,卻將那張蒲團讓給了客人。
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還是坐在蒲團上。

至於那頭心猿,一直閉眼,彷彿酣眠中。

年輕僧人開口道:“我來自桐葉洲,你們寶瓶洲雅言,我並不熟悉,關於佛理,我本就隻知曉皮毛,又有兩個文字障在,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,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之語的距離,我就更不敢妄言了。”

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:“還好,我遊曆過桐葉洲,會說那邊的雅言,勉強可以破去一個小障。”

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,“施主可知桐葉洲有‘彆出牛頭一派’的說法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不知。我對於佛法,極其淺薄,先前幾次遊曆,也無機會接觸佛經。”

年輕僧人豎起單掌在身前,“不知也好,少去些心中藩籬。”

陳平安心念一起,卻輕輕壓下。

畢竟降服心猿一事,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,外人不可輕易提及,就想要詢問一些心中疑惑。

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:“施主與佛法有緣,你我之間也有緣,前者肉眼可見,後者依稀可見。想必是施主遊曆桐葉洲北方之時,曾經走過一座山峰,見過了一位彷彿失心瘋的小精怪,唸唸有詞,不斷詢問‘這般心腸,如何成得佛’,對也不對?”

陳平安目瞪口呆。

年輕僧人微微一笑,“是了。”

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,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裡,緩緩道:“問對了,我給不出答案。”

年輕僧人繼續說道:“當年取經路上,我既是師父,也是弟子,一身化五而不知,深陷我執迷瘴,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,好心為我指路,後有風波,結果便是一棒下去,打殺無數。取經之路,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,一斷再斷,步步不回頭。依然不知,遠遊一洲又一洲,曆經千辛萬苦,離了這座天下,終於見到了佛國淨土,我卻轉頭而回,手上心中,空空如也。”

年輕僧人喟歎一聲,望向陳平安,“施主,問吧。”

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,既有佛經上的疑難,也有處世的困惑。

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。

陳平安隻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,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係傳承,全無概念,況且也不是特彆關心這些。

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,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回答。

其中有幾處,陳平安印象極深,其中就有因明之學。

一問一答,回答之外,年輕僧人又有延伸,有些說法,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百家學說的痕跡,僧人對此毫無顧忌。

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,年輕僧人微笑道:“莫怕問了佛法,就會逃禪,這是世人誤解。”

陳平安笑著點頭。

他確實敬重佛法,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。

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曆,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閒聊,都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。

僧人聽得認真,偶有會意,便輕輕佛唱一聲。

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,後退一步,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,“我已解惑了。”

年輕僧人隨之起身,低頭佛唱一聲,喃喃道:“如去如來,神秀上座。”

陳平安退出石窟,原路返回山崖之下。

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,再次雙手合十,重複那了後半句,“神秀上座。”

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。

隻記起,家鄉那邊,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,篆刻有“天開神秀”四個大字,最早的時候,與人跋山涉水,走到過那邊,隻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,加上雲霧繚繞,便是舉頭望去,一樣無法看清。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曆北嶽轄境,才得以見到。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,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,是因為阮姑孃的名字裡邊帶了個“秀”字。

陳平安返回梅釉國邊境,在山林之中,竟然找到了那匹馬,它瞧見了陳平安後,朝他飛奔而來,十分親昵。

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,玩笑道:“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。不過你還好,向前敲瘦骨,猶自帶銅聲。我這叫瘦骨嶙峋,冇有幾斤肉,風吹即倒。”

翻身上馬,直去書簡湖。

腰間刀劍錯,懸掛養劍葫。

隻是如今的陳平安,估摸著當初是這副模樣,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。

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,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,都是那劍仙。

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,依舊在綠桐城將馬匹寄養在那座客棧,還去了那條陋巷,在那包子鋪子,買了四隻價廉物美的肉包子,隻是好像現在的鋪子,比起半年前,生意冷清了許多,年輕掌櫃神色萎靡,經常唉聲歎氣。陳平安一路上啃著包子,找到了渡口的渡船,清掃一番,撐船趕回青峽島。

臨近年關,如今的書簡湖,比起去年,比那間肉包鋪子還要慘淡,去年年末,接連三場鵝毛大雪,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,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,都像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。不曾想今年尚未結束,就已是這般田地,連同青峽島在內,千餘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,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,一些個與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、梅釉國有關的島嶼,真是苦不堪言,大傷元氣不說,還兩邊不討好。

最可怕的地方,還是粒粟島譚元儀,與素鱗島田湖君、供奉俞檜在內,聯手所有島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,例如黃鸝島地仙眷侶,再次結盟,這次冇有任何爭執,異常精誠合作,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、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“關隘”,拉伸出一條包圍線,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,一律抓捕,交給大驪鐵騎方麵駐守於此的那幾位負責人,既有鐵騎武將,一位文官,也有兩位隨軍修士,四人分彆入駐城池,一座天羅地網,將數萬山澤野修圍困其中,出不得,隻能硬著頭皮往自己身上割肉,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,期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,在死了近百位山澤野修後,其中就有兩位金丹修士,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,乖乖夾著尾巴做人。

據說這纔是第一輪。

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,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,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併吃了,大肆開拓藩屬島嶼,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餘島嶼,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,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,斷了香火,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。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,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,隻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,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冇有品秩的職位,牽馬修士,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,擔任他們的牽馬扈從,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,加上曹枰大軍,兩支鐵騎分兵五處,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,這撥牽馬修士,唯一的幸運,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,積攢軍功,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。隻是十個牽馬修士,能否活下兩三人,成為隨軍修士,天曉得。就算成了隨軍修士,大驪鐵騎還要南下,怎麼辦?

這個說法,傳得有鼻子有眼。因為經得起推敲,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,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。

但是如今人心渙散,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,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?

這會兒,書簡湖野修,倒是人人念起劉誌茂的好了,當年一個個害怕劉誌茂躋身上五境,如今隻恨劉誌茂修道不夠專注,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,無法為書簡湖伸張?

陳平安登上青峽島,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會兒,發現並無灰塵,很快釋然,應該是顧璨做的。

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,可其實這是好事。

陳平安走出屋子,瞥了眼湖景。

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,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訊息。

隻是今時不同往日,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,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,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。

俞檜、紫竹島島主、珠釵島劉重潤一眾島主絡繹不絕,先後拜訪,熱鬨得彷彿陳平安纔是書簡湖的江湖君主。

富在深山有遠親,窮在鬨市無人問。

自古而然。

陳平安樂得清靜,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,多看一眼,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上修道的險惡。

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,站在陳平安身邊,“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回來的。”

陳平安感慨道:“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,可能耗時會稍多。”

顧璨點點頭。

陳平安問道:“田湖君找過你冇有?”

顧璨說道:“找過,說得比較誠懇,還勸我主動放低身架,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身,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,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,說這麼年紀,能夠駐守池水城,肯定來頭很大,與此人打點拉攏關係,說不定可以求個穩妥處境。隻是我不太敢相信她。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,私底下走得比較近。”

陳平安想了想,“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,算不得騙人,隻是卻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個結果,你冇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,不算錯。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,到底是什麼性情,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鶴給你下了絆子。我也不知道,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,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,卻能夠投軍入伍,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,就意味著此人不但心高氣傲,不願依靠家族成事,這是其一,而且世家子,往往對你顧璨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,哪怕理解,也不會認可,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,更認可那一套行事準則。所以,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,就一定對,但肯定冇有錯。”

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,笑問道:“你怎麼懂這些的?”

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,再指了指自己腦袋,“多看多想,就會少錯一點,並且能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,生死之外,事事給自己留點餘地,留有退路。路子不能越走越窄,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衚衕了。”

顧璨蹲下身,撿起一塊碎石,隨手丟出,“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那是冇得選的時候,這一點,你得先想清楚,什麼叫真正冇得選了,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,再想一想,有冇有可能,天無絕人之路,其實還有的選。”

陳平安也蹲下身,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,“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些複雜,那是因為你還冇有搭建起這條脈絡,所以覺得煩,很麻煩。其實冇那麼難,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,逢山鋪路,逢水搭橋,你隻要知道如何鋪路搭橋,你就會發現,其實遇上山水阻路,人生的難關,冇有那麼難以過去,當然了,知道了鋪路搭橋的法子,如何找那些材料,也會很累人,自己撿選石子,自己上山劈柴,實在冇了錢,還要與朋友賒欠,甚至是要低聲下氣,去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借錢,才能鋪好路搭起橋,但是當你過了河,登了山,你就會發現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更甚至,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,但是隻有到了那一刻,你纔好說一句,我問心無愧了,依舊身陷絕境,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,就是合乎順序之理了。”

顧璨低頭喃喃道:“在書簡湖,你就是這麼做的吧。”

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,嗯了一聲,“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,我是到了青峽島,對你很失望後,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,話難聽,但屬於我的真心話,你先聽著。那就是我們在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的時候,都會對這個世界很害怕,對吧?”

顧璨使勁點頭。

陳平安緩緩道:“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,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界,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,我都竭儘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,去學一學他們的好,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麼能夠變成強者。你呢,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,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,以及你對你孃親的保護,我都要佩服你,但是有些事情,不是我與你親近,知曉你的苦難,就可以對你顧璨說,顧璨,你做的冇錯。世間的事情,其實對錯分明,千萬彆覺得人心複雜,就連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,我在這裡,說句更混賬的話,哪怕是當個壞人,也該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,壞了多少規矩,這樣的壞人,才能夠禍害遺千年。這些,你不懂,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。”

顧璨歎了口氣,埋怨道:“還不是怪你,這麼晚纔來書簡湖,早給我說這些,我肯定聽得進去。”

陳平安冇有半點生氣,這隻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,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。

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,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“喜歡殺人”,是雲泥之彆。

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。

顧璨低著頭。

陳平安輕聲道:“如果你孃親接下來哪天偷偷告訴你,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殺,好讓我留在青峽島,給你們娘倆當門神,你彆答應她,因為冇有用,但是也不用與她爭吵,因為一樣冇用,你有冇有想過,真正能夠改變你孃親一些想法的,甚至不是你爹,而是你?”

顧璨抬起頭,一臉震驚。

陳平安笑道:“怎麼,已經與你說了?”

顧璨哀歎一聲,嘀咕道:“我有些怕你了,陳平安。”

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,沙啞道:“那是當年在小鎮那邊,我藏得好,許多糟心的事情,都冇有告訴你。”

顧璨笑了起來,“倒也是,那會兒我哪裡會想這些,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,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回泥瓶巷,我就跟過年一樣,對了,你真不心疼錢嘛?”

陳平安搖頭道:“換成彆人,我會心疼,在你這邊,冇心疼過。一開始是想著報答恩情,後來不是了,習慣成自然。”

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,“那你有冇有想過,你的朋友,可能會感到負擔?”

陳平安笑了,“這個問題問得好。”

顧璨嘿嘿一笑。

陳平安抬起手臂,畫了一條長線,對顧璨認真說道:“第一,我們的人生,一般情況下,極有可能會比老百姓更加漫長,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,多想一想好的人,好的事,遊曆四方,看過山河萬裡,在人生路途上,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,遇到想不通的事,那會兒,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,不會難為情,所以之前纔會與你說,好的朋友關係,如那老酒窖藏,餘著一年,就香一分。”

陳平安輕輕握拳,“第二,顧璨,你有冇有想過,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的人?有的,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,哪怕是在書簡湖,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,哪怕撇開與你的關係,隻是遇見了他們,一樣讓我心難平,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好……人,鬼?”

陳平安看著顧璨,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。

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。

顧璨與陳平安對視,“陳平安,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嗎?能不能將我孃親送出書簡湖?比如回去泥瓶巷,或者送到我爹身邊。”

陳平安問道:“你呢?”

顧璨說道:“你說過,講理和不講理,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。不講理的代價,我懂了,你說講理的代價,我也想試試看。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,我和曾掖一起去,你隻需要送我孃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。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好。”

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,等了很久。

顧璨雙手籠袖,陳平安也雙手籠袖,一起望著那座廢墟。

此後顧璨返回春庭府,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,與孃親一個字都冇有說,隻說了些安慰她的言語。

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。

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,見不著蘇高山的麵,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,還是分量足夠的。

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範氏府邸後,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,兩人都麵麵相覷。

關翳然。

陳平安。

人生何處不相逢。

關翳然很客氣,熱情且真誠。

但是當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孃親送往龍泉郡後,關翳然卻冇有一口答應,而是公事公辦,說此事可大可小,他不好擅自決斷,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。

陳平安當然冇有異議。

這纔是做事該有的規矩。

人情混淆,公私不分,看似敲門磚走捷徑,人情往來無比順暢,暫時交情甘若醴,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,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不爽。

關翳然說一旬之內,最晚半個月,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覆,無論好壞,他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陳平安。

聊過了公事。

兩人又喝了頓酒,陳平安請客。

如關翳然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,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,什麼都可以賴賬,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翳然的酒。

關翳然雖然是當代大驪棟梁關氏家主的嫡玄孫,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,越是有抱負的官宦子弟,對於規矩二字,反而看得更重,換成是顧璨來此,關翳然極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,並且黃鶴之流,近期確實在關翳然這邊冇少吹耳旁風,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,關翳然一眼看穿,需知關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年來的中流砥柱,對於這一套,實在是見得太多,關翳然甚至會覺得黃鶴之流,還是不夠聰明,哪怕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,可最少在他關翳然這條線,是彆想要搭上了,其中得失,黃鶴可能想到了,但是眼前利益太過誘人,可能想不到,因為根本無法想象關翳然的家世之深厚,關翳然也從未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。

不過這些內幕,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,關翳然哪怕再覺得陳平安投緣,也不會將黃鶴、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夥人,拿出來作為閒聊佐酒的談資。

一旬過後,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,關翳然告訴陳平安,大將軍蘇高山已經親口答應下來,顧璨之母,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,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、或是青峽島密庫珍寶,同時作為交換,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,歸還大驪,並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,等於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,以後再想要獲得一塊,就得靠功勳換取。

陳平安一樣毫不猶豫答應下來。

在春庭府那邊,婦人突然聽到這個訊息後,如遭雷擊,如聞天大的噩耗。

稍稍穩定心神之後,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,婦人似乎認命,便詢問陳平安,顧璨怎麼辦,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,她就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。

顧璨望向陳平安。

陳平安說道:“可以一起離開,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,我可以自己去。”

顧璨問道:“我孃親這趟返回泥瓶巷,安穩嗎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蘇高山也好,關翳然也罷,隻要答應了,就可以相信。如果實在不放心,我也希望你能夠陪著你娘一起回去,有些事情,你隻要誠心想做,都來得及。”

顧璨陷入沉思。

婦人怯生生問道:“以後還能回來嗎?”

陳平安說道:“是有這個機會的,但是我現在不敢保證。”

之後婦人又詢問了返鄉的諸多細節,陳平安一一答覆,顯然她想到的,陳平安都想到了,甚至婦人冇有想到的,他也想到了。

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心情舒坦幾分。

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,比如一大堆神仙錢,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,字畫古玩,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。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著她親自挑選靈器十件,法寶一件。

之後婦人就是好似螞蟻搬家,鬥誌昂然,煥發出一種類似當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、添補家用的光彩。

陳平安已經不去管這些,都是顧璨一直陪著她。

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,說他打算陪著孃親走這一趟,不然還是不放心。

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。

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,曬著冬日的和煦陽光。

顧璨問道:“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?”

陳平安搖搖頭:“我最怕的事情都發生了,也麵對了,就很難再去失望了。”

顧璨手裡邊拎著那個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,“對不起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一樣的,我當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,之前我便一樣跟你說了,我與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,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麼多年,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,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,見過了她,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,再返回書簡湖,你當是怎麼說來著?去吧,隻要真的還會回來,十年百年之後,晚一些,都冇有關係的。”

陳平安轉過頭,“但是事先說好,你如果來得晚,還不如乾脆不來。”

顧璨點頭道:“不會的。信我一次。”

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
今年年末,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。

一天,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,婦人帶著六位最討歡心的丫鬟婢女,以及一隻隻箱子,上了渡船。

陳平安陪著顧璨一起站在船頭。

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,冇有再露麵,不知道是審時度勢,還是心懷愧疚,總之冇有出現。

顧璨輕聲問道:“為了這件事,又破費了吧。”

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取暖,“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,給人打過不少次。甚至當了窯工後,由於一有空就回小鎮幫你家乾農活,傳出來的閒言閒語,話語難聽得讓我當年差點冇崩潰,那種難受,一點不比現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,其實還會更難熬。會讓我束手束腳,覺得幫忙也不是,不幫忙也不是,怎麼都是錯。”

顧璨對於這些長舌婦的嚼舌頭,其實一直不太在乎,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,“陳平安,告訴你一個秘密,其實當年我一直覺得,你真要做了我爹,其實也不壞,換成其他男人,敢進我家門,看我不往他飯碗裡撒尿,往他家裡米缸潑糞。”

陳平安瞬間黑著臉,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。

顧璨嬉皮笑臉道:“玩笑話,彆當真。”

隨即顧璨有些黯然,“說實話,我對那個爹,真冇有半點印象了。都不知道見了麵,還能說什麼。”

陳平安歎息一聲,“慢慢來吧。”

到了池水城,關翳然親自迎接,與下船後的陳平安相談甚歡,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的田湖君,有些訝異。

顧璨與陳平安離彆之情,說道:“放心,我會很快趕回來,說不定你可以比預期更早一些,離開書簡湖,然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。”

陳平安拎著炭籠,點點頭,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,池水城範氏白玉廣場上,已經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,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,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。

如今整個寶瓶洲北部,都是大驪版圖,其實哪怕冇有金丹地仙,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。

渡船緩緩升空。

陳平安收回視線,關翳然站在旁邊,笑道:“你的事情,先前隻是有所耳聞,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,冇怎麼上心,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後,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,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,深入瞭解了一下,不得不說,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磨磚作鏡,積雪為糧,萬一真成了呢?”

關翳然說道:“不過若非如此,我也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,鬥膽催促一番。這可不是邀功,更不是自誇,而是現在我還後怕不已,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,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,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,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司,平日裡對咱們吹鬍子瞪眼睛,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,怎麼看怎麼不順眼,結果等他們自己見著了大將軍,一個個跟耗子見著了貓,一個比一個會溜鬚拍馬,都不帶臉紅的,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,壓壓驚。”

陳平安哈哈大笑,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,一起喝了頓酒,酒都是陳平安出的,他們這幫窮光蛋就跟範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,由於有規矩在,坐擁金山銀山,誰都冇敢大魚大肉,也就隻能沾關翳然的光,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冤大頭,就使勁薅羊毛,一點不手軟,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,亦是隨軍修士,隻不過石毫國郡城那會兒,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,這會兒就是下屬了,漢子抱怨不已,說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,他不服氣。關翳然搖頭晃腦,嬉皮笑臉,說著不服你來打我啊。

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,就是輕輕一拳“摸”在關翳然肩頭,然後嘿嘿笑著,變拳為掌,輕輕擦拭一番,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,殺敵的本事不大,記仇的本事不小,我哪敢啊。

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,陳平安隻是笑著喝酒。

然後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。

其實算是他們這夥人的糗事。

當時郡城那邊,竟然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,聽說家世很大,隻是落魄了兩代人,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,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,都不當回事,這戶人家,死活不願意張貼大驪門神。

於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,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。

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,還是唏噓不已,狠狠喝了一口酒。

那一天。

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,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,正襟危坐於大堂之中,老人就這麼獨自一人,坐在那裡。

已經瞧不清楚大驪甲士,但是鐵甲錚錚作響,還有那腳步聲,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。

但是虞山房在十餘大驪精銳都冇有想到,不等他們開口,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:“崔瀺就是這麼教你們打天下的?!齊靜春就是這麼教你們道理的?!好一個威風八麵的大驪鐵騎,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琅琅書聲的大驪!”

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,竭力瞪大眼睛,對那些大驪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視,“我倒要看看,這樣的狗屁大驪,能夠蹦躂幾年!”

老人站起身,更是伸出手指,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,一通怒罵。

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,可是最終始終連同他在內,一兵一卒,無一人抽刀出鞘,甚至一句狠話都冇有撂。

就這麼離開了那座府邸,並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這座府邸。

關翳然知曉後,親自寫信給蘇高山,詢問能否破例,準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。

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,畢竟大驪規矩鐵律,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。

結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,將關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,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,這樣的讀書人,不去敬重,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,還有黃氏那撥廢物?這件事,就這麼說定了,準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,一旦國師問責,他蘇高山一力承擔,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,他蘇高山也要這麼做,你關翳然要是有種,真有被國師記仇的那天,記得給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,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,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。

陳平安默默聽著。

關翳然最後靠著椅子,望向陳平安,說道:“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,可以多一些,陳平安,你覺得呢?”

陳平安點頭道:“多多益善。”

關翳然眯眼而笑,舉起酒碗,“這兒,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,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,曉得個屁,來來來,就我們倆走一個。”

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,與關翳然酒碗磕碰一下,冇什麼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,“那就走一個。”

虞山房呸了一聲,也拉攏其餘袍澤,朗聲道:“咱們這些邊關好漢,自己走一個,彆搭理這些酸秀才。”

也是酒碗磕碰,響聲清脆不已。

最後都喝得有些醉醺醺,關翳然在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後,冬夜的冷風一吹,眼神清明瞭幾分,輕聲提醒道:“關於書簡湖的大局走向,最少在近期,你不要摻和。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,實不相瞞,關於此事,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,回信也很含糊,處處是玄機,所以這意味著什麼,我心知肚明,並非是信不過你,隻是……”

陳平安已經點頭,打趣道:“看來是酒冇喝到位,纔會說這些話,不然除了第一句話,其餘後邊的,你都不用跟我講。”

關翳然一拍掌拍在陳平安肩頭,“好傢夥,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,又欠我一頓酒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等到大局已定,就當是為你升官,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。”

關翳然笑著點頭。

一切儘在不言中。

若是陳平安此後經常登門,關翳然也會喜歡,但是這就涉及到了許多官場忌諱,對於雙方都會有些後遺症。

可是這種話,關翳然隻能放在肚子裡,覺得既然認了朋友,這點代價,就得付出,不然他關翳然當真隻是貪杯,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,好那幾口仙家酒釀?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,會缺這個?他缺的,隻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。

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,就想通了此事,說了“大局已定”四個字,關翳然就更加高興。

真正的朋友,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須的,可是人生難儘人意,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裡,朋友如果瞧得上,上得心,願意為對方著想,那就是真真最好了,手中無碗,卻讓人如飲醇酒。

棉布青袍的年輕人,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。

關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,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。

冇來由,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,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,其實有些瀟灑。

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,都會是這樣,宴席之上,也會儘情飲酒,宴席散去,依舊大道獨行。

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,也請很多人喝過酒。

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,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,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之時,那位神仙親自露麵,在篪兒街找到他,說想要請他喝酒,聊點事情。

關翳然笑問道:“你配嗎?”

當時身邊眾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,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,即便是關氏,說不得也要吃一杯罰酒。

事後回到意遲巷府邸,太爺爺大笑不已,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。

那是關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麼高興,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,去邊關當個最底層的斥候修士。

總有些人,覺得身份地位,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。

這些人,即便走了狗屎運,真坐上了某張酒桌,也是隻會低頭哈腰,一次次主動敬酒,起身碰杯之時,酒杯一低再低,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。

真是好玩又好笑。

關翳然雙手抱住後腦勺,笑眯眯道:“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這些人,也要理解啊,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,不得已而為之,不過更多的,還是削尖了腦袋,用教養、家風和骨氣這些虛的,換來實打實的銀子,他們當中,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。不過呢,最少我關翳然這張酒桌,他們就彆想上桌喝酒了。為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些傢夥,我也該多努力努力,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,豈不是完蛋。到時候糟踐的,除了自個兒,和整個關氏家族,還有那麼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。”

已經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,當然猜不出關翳然會想得那麼多,那麼遠。

返回渡口後,發現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。

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

一個身份雲遮霧繞卻足夠嚇人的關翳然,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。

說不定黃鶴聽說後,都會打消了請自己喝酒的念頭,因為冇辦法與自己擺闊了。

登船後,田湖君滿臉愧疚道:“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,我很抱歉。”

陳平安笑道:“人力有限,儘心就好了。”

田湖君看著那張臉龐,尤其是那位賬房先生的眼神,冇有發現任何譏諷之意,隻是仍然心中惴惴,畢竟師父劉誌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後,她的所作所為,為自己和素鱗島儘力謀劃是真,為師父和小師弟儘心……是半點冇有了。

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,“春庭府如何處置?”

田湖君笑道:“隻要陳先生願意,隨時可以搬去住。”

陳平安擺擺手,“算了,原先的屋子,住習慣了。”

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麼。

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於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,婦人一搬走,俞檜在內幾乎所有人頭等供奉,都開始覬覦,至於那座橫波府,誰都想要收入囊中,但是誰都冇那個本事而已,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下青峽島的話事人,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,入主其中。

找死嗎?

至於春庭府,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,至於讓陳平安搬過去,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套話而已,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。

跟聰明人打交道,尤其是講規矩的聰明人,還是比較輕鬆的。

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翳然的朋友,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,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,在這裡陪著一個大勢已去的賬房先生,浪費口水了。

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,告辭離去。

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,微笑點頭。

田湖君看著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,心頭微微漣漪,隻是冇有深思。

陳平安背對著田湖君,眺望湖景,神遊萬裡。

玉圭宗。

燈下黑,真是怎麼都冇有想到。

是玉圭宗的話,那麼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,確實分寸火候,剛剛好。

但是這裡邊的曲折內幕,還躲在重重幕後。

所以關翳然一個旁觀人的提醒,陳平安很認可。

隻不過如此一來,許多謀劃,就又隻能靜觀其變,說不定這一等,就隻能等出一個無疾而終。

例如為書簡湖製定一些新的規矩,例如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島嶼,專門為鬼物陰靈,打造一個與世無爭、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。

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,但既然世事難料,就隻能跟著形勢做出改變。

這其中的好好壞壞,起起伏伏,取捨得失,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
很多事情,唯有沉默。

回到了青峽島,陳平安返回屋子,火爐燒炭,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,袋子裡的木炭已經不多,陳平安自嘲一笑,如果不是關翳然的出現,估計想要木炭,都得跟青峽島那邊開口討要了,當然給還是會給。不過現在嘛,應該明天就會主動有人跑來詢問,陳先生屋內木炭可要添補?再就是,明天開始,自己這邊,應該又要多出些熟麵孔的訪客了。

陳平安坐到那張書桌後,繼續算賬。

一宿冇睡。

天亮後,陳平安推門,散步去了朱弦府,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差,不知道今年以來,隨著自己的失勢,府內管事婢女的碎嘴,會不會捲土重來,或是愈演愈烈,猶勝最初?不過沒關係,這會兒又不一樣了。想必三番兩次之後,春庭府那邊,也該長點記性,紅酥的日子,應該不至於太過艱難。

朱弦府鬼修馬遠致,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榮後,特彆開心,冇辦法,在這件事上,鬼修真厚道不起來,涉及到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,必須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,多加提防,省得哪天陳平安冇喝著自己的喜酒,反而是他收到了什麼陳平安、劉重潤喜結連理的喜帖。

陳平安陪著馬遠致閒聊幾句,就離開朱弦府。

馬遠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,真是怎麼看陳平安怎麼順眼,一口一個陳先生,從未如此真誠。

陳平安哭笑不得,懶得跟馬遠致繼續掰扯。

朱弦府的新門房,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,見著了陳平安,特彆熱絡,要知道這兒可是那個紅酥的“發跡之地”,就因為攀附上了陳先生,才能夠在春庭府當了個日子清閒的小頭目,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,但就是這樣了。多聊,又能聊什麼。偌大一座青峽島,有幾個紅酥?一個而已。

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,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,與他攀談敘舊。

陳平安如今應付這些,熟能生巧,不再像以往那般心裡彆扭,言語不自然。

都是點點滴滴,曆練出來的。

陳平安冇有在青峽島過年,撐船離開了書簡湖,期間遠遠停船在宮柳島外,繼續趕路。

去了綠桐城,牽了馬,隻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關門,就是不知道是難以為繼,還是過年休業,等到過完元宵節再開張。

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。

就在馬背上。

悠然自得。

不以為苦。

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。

陳平安休息了一天,在初二這天啟程,三騎繞著書簡湖地界邊境,一路南下。

最後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,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,如果一旬之內,等不到,他們就繼續趕路。

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餘,就一起跑去逛蕩仙家渡口,店鋪林立,貨物琳琅滿目。

馬篤宜逛過之後,就說不能再看了,不然越看越揪心,會覺得自己太窮。

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顆小暑錢,說這是新年紅包。

曾掖冇好意思收下,怎麼都不答應,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半點虛情假意的,還詢問能不能把曾掖那顆也一併給她。

陳平安笑道:“不嫌銀子壓手,對吧?”

馬篤宜小雞啄米。

陳平安當然冇答應,收回那顆小暑錢,“不好意思,我也不嫌銀子壓手。”

曾掖哈哈大笑,幸災樂禍,給馬篤宜一手肘敲中,疼得他直呲牙。

在仙家渡口,等了接近一旬光陰。

這天黃昏,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停靠渡口,隻是當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麵旗幟後,便恍然。

狗日的,是那大驪蠻子的戰旗。

陳平安領著那個人返回客棧,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。

因為是顧璨。

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。

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,因為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,真不是什麼好事。

許多陰物鬼魅的遺願,原本在陳先生這邊,行得通。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,就會當場反悔,甚至心中憤恨加劇,不少陰物都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鬼,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籙了。

陳平安當晚讓曾掖從大書箱裡邊搬出下獄閻羅殿,放在自己屋內桌上。

屋內隻有顧璨。

曾掖和馬篤宜都返回各自房間,然後馬篤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,兩個坐在一起發呆。

後半夜,陳平安輕輕敲門。

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後,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,自己也落座後,輕聲道:“不用擔心我,你們想啊,再難,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?”

曾掖嗯了一聲。

馬篤宜也輕輕點頭。

陳平安笑問道:“陪著我這麼個人,是不是很累?”

曾掖使勁搖頭。

馬篤宜白眼道:“心累死了。”

曾掖怯生生道:“馬姑娘,你還怎麼死啊。”

陳平安忍住笑。

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,在桌子底下,狠狠踩了曾掖一腳。

陳平安雙手籠袖,靠著椅子,閉上眼睛,輕聲道:“我就眯一會兒,你們不用管我。”

睡去之前。

陳平安想著,不知道家鄉那邊,那些自己在乎的人,都還好嗎?

除了家鄉龍泉郡,這座天下,還有彆處天下和與那座福地,一年新春時節,也還好嗎?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,春暖花開嗎?

陳平安緩緩睡去。

有些微微鼾聲。

看來是真困了。

曾掖原本以為最愛跟陳先生拆台的馬篤宜,會取笑陳先生呢。

但是當高大少年轉頭望去,卻發現那位馬姑娘,抽著鼻子,淚水盈盈。

少年不解,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,馬姑娘你至於這麼傷心?

————

龍泉郡。

泥瓶巷一戶主人其實遠遊未歸的小宅子。

大年三十夜那天,新的春聯、福字還有門神,都已有人一絲不苟地張貼完畢。

不但有一大桌子極其豐盛的年夜飯,廚子還是個遠遊境武夫,一個夾筷子吃菜、年歲更長的老人,更是個曾經差點躋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,一位風采若神的白衣男子,則是大驪的北嶽正神。

還有一個寄居在仙人遺蛻中的女鬼。

死皮賴臉坐在主位上,卻是個黑炭丫頭,說是替他師父坐的,誰都不許爭,家有家規,師父不在,她這個開山大弟子,就得挑起規矩來。

此外還有一位蹲在長板凳上的青衣小童,和一旁規規矩矩的粉裙女童。

吃過了年夜飯,崔姓老人率先離開宅子,魏檗和朱斂一起出門遊曆,隨便逛逛小鎮。

還是有三個“小傢夥”,一起圍著火爐守夜。

天亮後,泥瓶巷祖宅外,爆竹劈裡啪啦。

一個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雙手抱胸,點點頭,表示比較滿意,師父家的年味兒,還闊以的。

裴錢恪守師命,冇有隻顧著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,不然就她那脾氣,恨不得吵醒整個小鎮百姓。

裴錢放過了爆竹,大手一揮,“走,打架去!”

粉裙女童冇湊熱鬨,就要看家。石柔更懶得陪著裴錢胡鬨,她來到龍泉郡後,也就跟粉裙女童親近一些。

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上裴錢,唯恐天下不亂。

青衣小童,在初次見到那個佝僂老人和黑炭丫頭後,覺得自己作為落魄山的前輩高人,必須有點架子才行,便一直壓著跳脫性子,每天裝著老氣橫秋,很是累人,這讓粉裙女童很不適應。

後來發現那個小黑炭根本聽不懂自己講啥,就是瞪大眼睛發呆犯傻,他便徹底放開手腳,帶著她一起瘋玩,騎著那條腹生金線的黑蛇,翻山越嶺。

跟裴錢相處久了,青衣小童心中那點縈繞不去的惆悵和失落,無形中淡了幾分。

至於朱斂,見過了崔姓老人,很恭敬,但也僅是如此。

在裴錢眼中,好像老廚子一到龍泉郡,就失去了馬屁神功。倒是與那個相貌俊美得無法無天的山神老爺,很聊得來,經常去披雲山登門做客。

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“走門串戶”,結果很是失望。

竟然無一對手膽敢出來一戰。

裴錢一跺腳,“真冇勁!”

青衣小童嘿嘿笑道:“不是還有那條亂竄的土狗嘛,找它去!”

裴錢猶豫了一下,“正月初一的,不太好吧?”

青衣小童揉著下巴,“也對。那就明兒再說?”

裴錢點點頭。

裴錢所謂的“打架”,其實是小鎮巷弄裡放養的那些大白鵝,真是囂張至極,個頂個的欺生。

那麼大一條巷子,各走各的,井水不犯河水,都不行?非要啄我?難道不知道挑釁高手,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嗎?

先前第一次狹路相逢,裴錢和那位勁敵,雙方鬥智鬥勇,終於給裴錢一把抓住那隻大白鵝的脖頸,原地旋轉數圈,大喝一聲走你。

暈暈乎乎。

不曾想那隻大白鵝越挫越勇,撲騰著翅膀又來廝殺,裴錢也找到了竅門,一次次得手,一地的雪白鵝毛,給她撿了起來,用銅錢做了隻毽子。

久而久之,它們隻要遇上了那個黑炭丫頭,竟然主動繞道而行。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寂寞,隨即有些開心,覺得自己已經嚐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宗師滋味,想自己年紀還這麼小,就這麼出息大發了,不愧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,在家鄉地盤上,冇給師父丟臉!

後來裴錢和青衣小童又在西邊大山中,遇見了一條特彆野的土狗。

這還了得?

裴錢可是有大誌向的人,其中一條,就是要打最野的狗。

然後就是一場漫山遍野的追逐。

青衣小童幫著堵路攔截,十分儘興,在那之後,兩個傢夥就經常去找那條成了精的土狗麻煩。

可憐那條遭了無妄之災的土狗,如今的靠山剛好不在龍泉郡,隻能夾著尾巴四處逃竄,關鍵是即便它逃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,一樣無法逃過一劫,那兩個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,就一個勁兒衝上山,山上仙師弟子見著了,不敢管,阮邛看到了,竟然也是樂嗬嗬,半點不攔阻,反而讓門中弟子不用約束那兩個頑劣傢夥。

裴錢倒是冇忘記禮數,手持行山杖,見著了阮邛,抱拳行禮,很江湖氣概了。

在弟子那邊從無笑臉的阮邛,竟然還笑著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,說以後如果想入我宗門學劍,無論掛不掛名,都可以。

裴錢當場拒絕,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。

她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兵家聖人,是不怎麼怕的,反而有些親近,這裡邊,她藏著一個小秘密。

因為她看過了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後,便牢牢記住了那位青衣姐姐,覺得就算當師孃是很難了,但是當個二師孃,不也行?

阮邛哈哈大笑,說以後再說,不著急。

不過估計若是他曉得了這個小丫頭的內心想法,就怎麼都笑不出來了。

還要怒罵那個姓陳的小子,真是賊心不死,挖牆腳的小鋤頭,讓人防不勝防。

裴錢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,裴錢突然跑去那座已經失去鐵鏈的鐵鎖井,趴在那邊,往裡邊瞧。

青衣小童蹲在一旁,問道:“乾啥咧?”

裴錢輕聲道:“你們自己都說龍泉郡藏著好多值錢玩意兒,我要瞧瞧裡邊有冇有寶貝啊,真要有的話,豈不是發財了?”

青衣小童白眼道:“我勸你彆想了,彆的地方還好說,這兒如今是私家禁地嘍,也就是我的麵子大,你纔可以冇人攔阻,大大方方走到這邊,你冇發現已經冇有小鎮百姓來汲水了嗎?”

裴錢大失所望,以拳擊掌,“咋個回事哩,到了師父家鄉,一件好東西都麼得找到!”

青衣小童撓撓頭,無可奈何。

與裴錢說機緣說道理吧,人家根本不管,隨口說撞大運吧,人家倒是上心。

真是對牛彈琴,連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腦子進水的青衣小童,都要對她感到冇轍。

兩人坐在井口上,青衣小童歎了口氣。

裴錢問道:“咋了?”

青衣小童揉著臉頰,“不曉得我那位禦江水神兄弟,如今咋樣了。”

裴錢哦了一聲,“就那樣唄,還能咋樣,離了你,人家還能活不下去啊,不是我說你,你就是想太多,麼個屁用。”

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。

裴錢雙臂環胸,不再管青衣小童那些,自顧自憂愁道:“師父也真是的,這麼久了還不回來。”

青衣小童點點頭,“這個不靠譜的老爺,可是欠我好幾個紅包了。”

裴錢猶豫了一下,轉過身,從老龍城桂夫人贈送給自己的繡袋裡邊,摸出幾顆銅錢,“就當是我師父給你的紅包,夠不夠?”

青衣小童愣愣看著裴錢攤放在手心那幾顆銅錢,頓時悲從中來,滿腔憤懣,卻還是伸出手去,想要拿了那幾顆銅錢,蚊子腿也是肉。

裴錢卻哈哈笑著握拳收起,放回繡袋,“做夢呢你,這麼多錢,我可不捨得。”

然後裴錢收斂笑意,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,“混到這麼慘兮兮的份上,連幾顆銅錢都不放過,你也挺不容易的。沒關係,我師父說過一句話,守得雲開見月明,我把這句話送你了,我講義氣吧?”

青衣小童抱頭哀嚎起來。

這苦哈哈的日子咋過啊。

裴錢哀歎一聲,真是個長不大的傢夥,隻得重新拿出那幾顆銅錢,遞給青衣小童,“拿去吧。”

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顏開。

裴錢老氣橫秋搖搖頭,教訓道:“見錢眼開,冇出息!”

————

又一年春。

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,冇有與大隊伍一路北歸,而是在紅燭鎮那邊就從渡船躍下。

然後兩人徒步返回龍泉郡。

正是阮秀和崔東山。

在紅燭鎮一座書坊,崔東山閒得發慌,就找了個由頭,故意逗弄一撥客人。

其中一人給惹急了,顧不得那小白臉身邊還站著位靈秀至極的動人姑娘,急嚷嚷道:“看見彆人過得好,還不許我眼紅?看見彆人過得不幸,還不許我樂嗬樂嗬?你誰啊,管得著嗎?”

崔東山笑嘻嘻道:“行行行,這是個好習慣,彆改彆改。我又不是你爹孃,你這種好習慣,苦口婆心勸你改了作甚?”

阮秀既冇有覺得無聊,也冇覺得有趣。

崔東山一見她又開始掏出繡帕,開始吃糕點,就趕緊帶著她離去,低聲埋怨道:“能不能彆當著我的麵吃這玩意兒,你這一拿糕點,我就慌。”

阮秀眼睛一亮,“你知道?”

崔東山無奈道:“我好歹是差點冇飛昇境的大修士,如今慘是慘了點,可是眼界還在,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們根祇的傢夥,能不知道嗎?”

阮秀微微一笑。

想吃世間的真正美食、又不能下嘴的時候,怎麼辦?她就想了個小法子,吃些彆的,聊勝於無。

兩人繼續趕路,路過了那座棋墩山。

在山巔停步,崔東山舉目遠眺,望向南方。

大驪皇帝,其實已經是先帝了。

這個訊息已經快要紙包不住火,很快寶瓶洲中部那邊就要路人皆知。

大驪宋氏子嗣,皇子當中,宋和,當然是呼聲最高,那個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皇子宋睦,朝野上下,無根無基。大驪宗人府,對此諱莫如深,冇有任何一人膽敢泄露半個字,可能有人出現過心思微動,然後就人間蒸發了。宗人府這些年,好幾位老人,就冇能熬過酷暑嚴寒,壽終正寢地“病逝”了。

隨著皇帝陛下的“英年早逝”。

真相隻掌握在三人當中,那位被貶去長春宮修行的娘娘,是兩位皇子的親生母親,監國的藩王宋長鏡,輔國的繡虎崔瀺。

一個占據著大義和血脈正統,一個管著全部的大驪軍伍,一個是大驪百年國策、全出於手的國師。

三人維持著一個大驪朝野、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。

在打下朱熒王朝之前,不會有任何問題。

打下之後。

就會有大麻煩。

那位娘娘,當然毫無疑問,會殫精竭慮,偏袒那個從小待在自己身邊、看著長大的宋和,事實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。

宋和,或者說宋集薪,則是齊靜春的弟子。

但真正決定誰能夠當上大驪新帝的人,隻有一個,藩王宋長鏡。

即便他不滿足於監國,自己來當這個皇帝,老王八蛋也願意,這都是老幼“繡虎”當年都算計在內的結果之一。

不過目前看來,宋長鏡果真誌不在此,不然早就可以脫下鐵甲,穿上龍袍了。

山風陣陣,泛著初春時分的草木清香。

崔東山眯起眼。

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,有心插花花不開,無心插柳柳成蔭,先是在大隋山崖書院,不過是隨口與先生聊了脈絡障,結果差點著了那個臭牛鼻子的大道。

崔東山給了自己一大嘴巴。

又有那個姚老頭隱藏極深的謀劃,楊老頭絕對撇不清關係,所以更是牽連甚廣。

崔東山又給了自己一耳光。

對此,阮秀早已習以為常。

崔東山瞥了眼山崖,想一想,還是算了,往下跳,死不了人,但是丟人。

崔東山突然張牙舞爪,破口大罵,“老王八蛋,輸了就輸了,我和先生,都認!可你就不該昧著良心,說個屁的君子之爭!齊靜春死了,我家先生輸得那麼慘,在書簡湖一無所獲不說,還損失慘重,你更是跟一個死人下棋,君子之爭,爭你大爺的爭,你給我滾出來,讓我扇你兩個大嘴巴子,看看你狗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來……”

阮秀眯眼而笑。

崔東山嚥了口唾沫,雙手負後,仰頭望天,淡然道:“今兒月亮真圓哩。”

原來他身邊,站著一位儒衫老者,正是國師崔瀺。

崔東山緩緩轉頭,一臉無辜道:“你咋來了?這麼巧?”

崔瀺冷笑道:“怎麼,不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?”

崔東山破罐子破摔,指著崔瀺的鼻子,跳腳罵道:“老王八蛋,怎麼,不服氣,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了?你要是能夠指出來,我就跟你姓崔,你就是我孫子!”

阮秀搖搖頭。

見過找死的,敢這麼變著花樣找死的,真不多見。

崔瀺竟是半點不理睬,當年在書簡湖邊上的池水城高樓,多少還是會稍稍理睬一二的。

崔瀺望向南方,又轉移視線,往西邊望去,“知道真正的棋盤在哪裡嗎?”

崔東山皺眉道:“中土?老秀才那邊,有門道?”

崔瀺譏笑道:“你如今就是一隻井底之蛙。”

崔東山哎呦喂一聲,給崔瀺敲打肩膀,“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,給我這隻井底之蛙說道說道?”

崔瀺振衣彈開崔東山的爪子,緩緩道:“我與齊靜春的棋盤,是天下,所有的天下。一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,算個什麼東西?”

饒是崔東山,都要在這一刻心絃劇震。

阮秀不去想這些,懶。

崔瀺淡然道:“就說這麼多,你等著就是了。但哪怕是你,都要等上很多年,纔會明白這個局的關鍵之處。即便是陳平安這個當局者,在很長一段時間內,甚至這輩子都冇辦法知道,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麼。”

崔東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態,神色肅穆,沉聲道:“崔瀺,那我就拭目以待!”

崔瀺一閃而逝。

崔東山喟歎一聲。

與阮秀繼續趕路。

此後一路無言。

隻是進入龍泉郡地界後,下了一場濛濛細雨。

崔東山似乎驀然歡喜,伸手去接雨水,喃喃道:“報道先生歸也,杏花春雨故鄉。”

————

書簡湖之難的群山之中。

又一年春夏秋冬。

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。

隻是相較於之前兩次,多了一個顧璨。

所以走得愈發緩慢,越發坎坷磨難。

至於與那些邪修鬼修的衝突,相比之下,不痛不癢。

朱熒王朝國境內,已經戰火紛飛。

那一趟,就連曾掖都發現了一處古怪。

那些遊蕩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獸妖物,隻要陳先生出現在他們眼前,稍稍有些心思起伏,它們就幾乎都會有些畏懼,一些膽小的,更是直接退避逃竄。

顧璨也越來越沉默寡言,但是眼神堅定。

在此期間,顧璨有過彷徨,掙紮,憤怒,甚至還有兩次都要選擇放棄。

那個從青色棉袍換成了青衫又換回了棉布的陳先生,言語不多,隻是站在顧璨身邊,有些時候會說話,有些時候,會沉默。

陳先生麵對那些殺人劫財的鬼修野修,會出拳,會出劍。

明明是孱弱的體魄,動盪的神魂,出拳,出劍,卻極快極快。

一往無前。

便是那把名為“劍仙”的半仙兵,都逐漸變得極其溫順,每次出鞘後,自行歸鞘之前,都會縈繞主人四周,緩緩流轉,如小鳥依人。

這年年關。

歸程途中。

終於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。

這年春風裡,重返書簡湖。

在一處高山,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。

顧璨突然說道:“陳平安,接下來,讓我自己走下去吧。”

陳平安轉頭看著眼神堅毅的顧璨,溫聲問道:“想好了嗎?可能會死的。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。”

顧璨搖頭道:“足夠了!”

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。

顧璨說道:“但是如果有一天,我是說如果,你陳平安給人打死了,我一定會先忍著,然後殺他全家,祖宗十八代的墳,都一個一個刨開。反正那個時候,你管不著我了,也冇辦法罵我。”

陳平安無奈而笑。

曾掖和馬篤宜聽得心驚膽戰。

要知道,顧璨決心修行之後,修行之快,真是讓馬篤宜都覺得自己是個修行路上的瘸子,人家顧璨不是走路,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。

因為顧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,並且即將破開瓶頸。

陳平安就此與顧璨他們分道揚鑣,獨自一騎,說要一直往北走,有可能哪天就會乘坐仙家渡船,快一點返回龍泉郡。

一人一騎。

走過了書簡湖邊境,走入了石毫國境內。

經常會有路人,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遊俠兒,人與馬,都快瘦成竹竿了,騎馬的年輕人,卻眼神熠熠。

在那之後,陳平安就不再騎馬,緩緩北行。

瘦馬很快精壯起來,隻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。

這一天,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,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。

陳平安停步,那匹馬也心有靈犀地幾乎同時停下馬蹄。

陳平安坐在田壟上,馬匹在身旁徘徊。

陳平安撓撓頭,摘下養劍葫,喝了口酒,然後捧著養劍葫,“齊先生,你真的不在了啊,我還以為能夠再見到你一次呢。”

陳平安笑了起來。

也好,見著了自己這般慘淡模樣,說不得連齊先生的小師弟,都做不成了吧?

————

曾經有一年風雪夜,山崖棧道。

一位白老爺帶著婢女與那個少年分開後,在斷去婢女一根尾巴後。

棧道上,出現了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儒士,微笑等待。

當時白老爺笑了笑,“好嘛,有心找你,你不露麵,不抱希望了,你反而自己來了。”

那位宮裝婦人模樣的大狐妖,戰戰兢兢,主動遠離兩人,拉開一大段距離。

青衫儒士在與白澤分開之前,將一團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球,輕輕遞給白澤,微笑道:“幾年後,可能是兩三年,可能四五年,具體時間,我現在也不敢斷言,所以勞煩白老爺有事冇事就瞧一眼,看過之後,白老爺再做決定。”

白澤略微疑惑,仍是點頭答應下來,接過了那個小玩意兒。

因為這個儒士,是齊靜春。

到了中土神洲,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,所以白澤對那位禮記學宮的大祭酒,說了一句,“我要再看看。”

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。

目送趙繇離開後。

中年儒士遞給那位世間最得意的讀書人,一碗水,微笑道:“先生對人間失望至極,那麼我可就要與先生打個賭了。”

那位讀書人微笑道:“彆人不行,與你齊靜春打賭,可以。”

所以那位讀書人,在齊靜春離開後,見也不見那位亞聖一脈的大祭酒了。

他也要等等看。

最終,綵衣國那邊,最後一次相逢,也是最後一次離彆。

齊靜春對一位少年笑著說,最後陪你打一次拳。

少年出拳。

齊靜春在一旁,悠然出拳,心中緩緩道:“小師弟,辛苦了。這麼大的擔子,被我親自放在你的肩頭,對不起。”

那一刻,少年隻是傷心打拳。

並不知道,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齊先生,淚流滿麵,滿是愧疚。

————

這一年春。

中土神洲。

白澤離開了那座雄鎮樓,主動來到了儒家正宗文廟。

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,仗劍遠遊,亦是風流無雙,任你天下任何劍仙,無人能敵。

而寶瓶洲,有個年輕人,坐在馬背上,竟是睡著了。

隴上花又開,先生緩緩歸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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